我是左邊女孩, 一個只用左手寫字、左腳走路的女孩,這怪咖徵文怎麼可以少了我,根本是為我量身打造的,有誰能比我更怪咖?
正常人?身心障礙者?
我看得見、聽得見、剛好有份工作、上了捷運沒有人讓座、沒有居家員服務、沒有領補助,還要樣樣靠自己。但我是常人嗎?我不是。我是腦性麻痺患者,領有中度身心障礙手冊,每個月要到大醫院報到,復健科、神經內科等拿各種藥品,樣樣不缺,但我像障礙者嗎?常被認為不像,所以,我到底是誰?這是我始終想知道的答案。
從青春說起
那是個大晴天,體育課時大家都擠在操場間,小時候的體育課最流行躲避球了。
「小俊,我們班就靠你和阿忠了,腳傷沒事吧!」
「我很好,請老師放心!」班導正在關心我們班的小王子,他回頭對老師一笑,用偶像劇的迷人口氣,功課好、又高又早熟,皮膚黝黑的健康形象,總在球場惹得女同學們嘰嘰喳喳。「李胖,你要躲快點阿,不要每次是被 K 到場外撿球!」九十公斤的李大娘,是班上體重最重,個性卻很開朗的女生,她有一頭栗色捲髮,臉上滿滿的雀斑,跌倒爬起來也傻乎乎的笑著,班上總有兩三個女生在背後愛嘲諷她。
哨聲響起,大家也開始活動,這一幕幕都活像個校園劇會發生的事,有人人喜歡的模範生,有體育系列的白馬王子,有幾個女生團體在一邊迷戀少女漫畫,還有幾個大姐頭愛欺負班上比較胖的同學,這些角色都沒有少,那我呢?我找不到自己,找不到名叫左邊女孩這個小女孩。
那場球賽裡,不,正確的說,從小到大每一場球賽都沒有我的身影,校慶比賽、運動會,只要是任何室外團體活動,我都被指定好乖乖的坐在場外的樹下,老師說帶著我不方便,怕我會受傷,所以那時只能枯坐,看著大家的汗水在陽光下晶瑩剔透的閃著,似乎比坐在這裡還過癮。
有一次,體育老師一時興起,叫我去地下室更換幾顆洩氣的球,其實這幾顆球都還很新的,打完氣就可以用。老師說:「這是買來就有些瑕疵了,試用時氣就漏出,肯定是哪裡破洞,這種先天不良,還是丟了吧!」大家連嫌惡它的機會都沒有,它是被隔離的,它是壞掉的,它是沉默的,只剩下完整的外殼,理所當然的被丟棄。
那個置物間的門打開了,發出吱的尖銳聲音,裡面佈滿灰塵、蜘蛛網,廢棄的桌椅和體育用具堆了四分之三的空間,幾乎都有缺角斷頭,氣窗的風一吹,它們咿咿呀呀的響著,我看了皮球最後一眼,五顏六色被窗子的光照得鮮艷異常,扭曲變形的身體像是在向我求助什麼。
哨聲一響,結束比賽了,我加快腳步離開地下室,趕緊集合。
資優班?資源班?
這次,我終於不是邊緣人,我見到了很多天才,卻又不自傲的同學。高中時在團體內作了很多瘋狂的事,終於卸下了「連左邊女孩都可以做到了,為什麼你們做不到?」那種勵志人心的光環,發揮了明明自大又自卑的矛盾特質卻無處發洩的瘋癲。我相信所有的女校都會發生的一些趣事,例如在下課時不顧老師和同學就直接脫衣換體育服、換教室整老師、上課睡覺、在校門口裝情侶吵架整教官與一天趕七到八張的考卷;為了一個佈置教室,全班和我蒐集竹葉,用書法和化學藥劑把小小的空間弄成竹園,在裡頭迎詩作對;在英文會話課時演哈姆雷特(Hamlet ),全組練劍術、女扮男裝、製作道具、下課時在走廊大喊:「To be or not to be, that’s a question!」經典台詞;音樂劇大改梁山伯與祝英台交響曲,作詞作曲唱歌樣樣來,連音樂教室都被我們用到凌晨,被校警趕出去;畢業照片根本是Cosplay大會,不是徐志摩就是張愛玲…。
直到高三時遇到了大自己兩歲的學姐,她是高二就保送台大的學生,也是腦性麻痺(cerebralpalsy)患者,初次見到她的記憶,白白淨淨,長頭髮,一雙水汪汪的眼睛,算是個小美女,已經沒辦法走了。我問起她,同學在填志願時,問了「特殊教育系」是什麼?班長說:「教天才與白癡的科系」我不禁開始對「自己」感到迷惑,我曾不小心被分在「天才」資優班,我的身體卻被分在是「白癡」的資源班,我,到底是誰,妳知道嗎?
後來才明白,原來不是我找不到自己,而是我並沒有找到自己的勇氣,隨著年齡漸長,我懂得屈服、懂得偽善、懂得裝傻、大人們稱之為「長大」或「成熟」,我們不能有自己獨特的名字和語言,只能像那顆皮球,從被生產、被展示到被販賣,只為了適合人類運動的規定。同樣地,人類的特質是某些人決定分類和劃分階級用的,是方便行事和統計的,理想型(Ideal Type)的模具其實並不存在。既然小時候對抗沒有用,只好為了生存在這個世界,努力打扮自己,努力交際應酬,努力充實自我,符合一個成年人該有的模子,以免隨時洩了氣被打入黑暗的地下室。所以,當每個人離開這個想像世界,脫下那身大人們看似優秀的綠制服,內心的長相其實五花八門:畸形、裂痕、皺褶等等,還有好多好多種,只是沒有人願意承認這才是真相,不願意看見,連我自己也是
我想穿高跟鞋 ? 左邊女孩變成「踢不爛」女孩
身心障礙者和「美麗」一向都很遙遠,也沒有人會聯想在一起。小時候,我也好想穿上高跟鞋,但蒼白而纖弱的腳,無法買好看的鞋子,無法走的平穩,我深刻的體會到「性別文化主流」的排擠,自己和「真正」的女孩,也非常遙遠。
曾經穿過各式各樣的矯正鞋,不是太硬刮到破皮流血,就是悶熱難耐,後來看到一位模特兒艾蜜莉(Emily Barker)的 Instagram(複雜性局部疼痛症候群患者,也是坐在輪椅上的時尚模特兒),她的勇敢與美麗動搖了我自卑的心,同時我終於找到適合自己的鞋,那就是「Timberland女款經典防水6吋靴」加上運動護踝,早已變成我的標誌和每季必買的商品,軟硬適中、多種款式、春夏款透氣不悶熱與常人無異,更重要的是,「它」也算是有個性的「高跟」鞋。
如果說,時尚界都可以融入大尺碼女孩,如果說,美麗的定義可以「與時俱進」,那麼,不論我是誰、我是什麼身分,我想我也可以很美麗。
你一定要積極開朗努力?偏不,我的青春還未結束
過去,我的成績單在很多人眼中是乘法,只要健康「零分」,就通通為零。我不懂為何總有些人認為我很可惜?可惜什麼?既不會遺傳、也會生活自理,難道沒有任何人想起,就是我這樣的一個臭皮囊,我才有今日的用功和積極?或許答案早就有了,當刻板印象(stereotype)形成時,我的角色也被定義好了,即使表現多優秀,都離童話中的公主很遙遠,也不可能麻雀變鳳凰,更不會有人每年拿著抗議的牌子為我的愛情走上街頭,我決定,我就是自己童話故事裡的怪獸、白馬王子與公主。
我也曾經是那顆五顏六色的小皮球;我曾是發了癲的遊魂,急欲脫下虛偽而不合身的制服;我是那隻萎縮的右手與蒼白無力的腳,懸掛在人群中擺盪。
而現在我只是一個左手寫字、左腳走路的平凡女孩,對自由生活感到滿足,想偶爾發呆、偶爾耍廢、偶爾當阿宅的左邊女孩,當你看完了我的文字,我也不清楚自己在哪,不過我仍在尋找自己,可以痛快的吶喊、可以盡情的大哭呼喚自己,在青春裡。
你呢?你知道你是誰呢?你又在哪裡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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