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親耳聽到我的好友對著隔壁班的男生說:「你怎麼喜歡左邊女孩,她是掰咖耶!」
你會說謊嗎 ?
每到一個新環境,總會有人有意無意地問你,你的身體還好嗎?你怎麼受傷的?需不需要幫忙?一開始我都會很認真的回答,發現幾分鐘後對方就開始分心了,根本沒有要記住或聽下去,接著,同學就會學著妳走路的樣子,手腳變得扭曲、課本拿不住還故意撞到門,發出很大的聲響,然後一群人哄堂大笑。從此,我學會沉默。直到遇見R,她絕對是校花級的人物,長得很漂亮、成績優秀,更是女生主流團體領袖。當然,也是我剛進入學校時唯一伸出援手的同班同學,我們彼此交換著最隱私的秘密、中午互換便當菜色,我誤以為這就是知己和永遠不變的友誼。過了不到半年,某次期中考老師改錯一題,重新宣布了班上排名,變成我是第一名,而她是第二名。隔日,我正想著怎麼和她解釋,回到教室轉角處時,聽見隔壁班的男同學要找我,她從教室裡衝了出來主動和男生攀談,男生說聽到左邊女孩上次的英文演講很厲害,想給我一封信多認識我她卻對那男的說:「阿?她跛腳耶!看不出嗎?你怎麼喜歡這種人?而且她考試還篡改分數,你確定喜歡她?」我躲在轉角處,用餘光目送著兩個男生帶點驚嚇和厭惡的表情離開。之後,她開始到處說我的「好話」和「各種小秘密」,讓同年級的同學都知道有我這號「跛腳又作弊」的人物,突然大部分的人見我像是瘟神一樣遠遠躲開,連老師都沒替我解釋,因為沒有實際的受傷,菜鳥老師最終選擇睜一眼閉一眼,反而勸我要想開,一幕幕宛如小說般,血淋淋地發生在我身上。我終於倒下去,癲癇發作了,當時沒有人在身邊,聽說我的頭敲到桌腳和地板,身上有多處擦傷。過程中,感覺到人在按壓我的人中、有聽見救護車的聲音,但我只記得這一切無法說出口的秘密,接著就一片空白。自從我癲癇發作回校後,我就被各個老師們規定,要說出自己癲癇的情況和急救的方法,我納悶著為什麼不是由護理師說?為什麼好像會發病的只有我?對他們來說,是不是說得越清楚,對他們越省事?而不是真正關心我。而我每說一次就厭惡自己一次 。說完後都會跑到廁所去,把自己關在廁所很久,伴隨著學校公共廁所各種噁心的味道,一起吐了出來。
我說謊,我無罪!
我開始成了學校的頭痛人物,成績永遠保持名列前茅,但只要上課時我就會報告說我肚子痛,經常上課就消失的無影無蹤,那時,我最愛的地方竟然是最髒的廁所。終於過了一年,換一個新老師,她努力地想方設法用各種雞湯式的教育來說服,她說不願意看到優秀的小孩這麼沉默,很可惜,我已經從膽小無力變成銅牆鐵壁,如同刺蝟般的保護好自己,連老師偷偷向我爸媽打小報告都無疾而終。因為我觀念傳統的爸媽,聽不太懂憂鬱症傾向,只知道我按時上下學、沒吃飯大概是在減肥、半夜沒睡覺好像是功課太多做不完、只要成績沒退步就沒大事……他們天真的回答著:「謝謝老師啦!她可能脾氣差!像爸爸啦!家族遺傳啦!小孩青春期愛搞怪!沒事!」最後,老師只好把精神科醫生請到學校裡,對我展開了「治療」。印象中被請來的年輕女醫師,其實是學校特約不得不來的時段,她坐在保健室裡,雖然用簾子隔開,但誰不知道這裡就是人來人往的地方?開口問完了我基本資料後,我想像著她會像經典老片《心靈捕手》裡的的羅賓·威廉斯(Robin Williams)慈悲和睿智,或許那會是改變我一生的機會,但現實總是殘酷的,一開始她用疲倦且無情緒的聲音,照著制式的問題,問著我的家庭背景、我的疾病、我的課業、會不會時常無故的傷心、一天進食幾次……,要我每個情形都一五一十都交代清楚,就像裸體的犯人一層層的被拷問,不僅我的幻想破滅,隱私權被侵犯,還需要我給自己診斷,那麼為什麼還需要她?當她見我一句話都沒回答而時間又快到了,態度突然轉為積極,拼命的鼓勵著我有問題都可以說出口,簡直快放棄了,她嘆口氣,說她聽老師說我晚上都無法入睡,會開個助眠的藥幫助我入睡。最後,我微笑著對她說:「醫生,妳是我認識過最厲害的醫生!真的感謝妳,今天讓我認識到精神科是多麼專業的職業,第一次見面就要求未成年女孩對著陌生人說出自己也記不清的日常,第一次見面就可以靠著別人說的話就對未成年女孩做出診斷,太強大了!」我站了起來,帶著尷尬且不失禮貌的笑容走出保健室,頭也不回的。從此,我再也沒見過那位醫生。
說實話,就可以改變現況嗎 ?
《身心障礙者權利公約》第 22 條 尊重隱私然而,我的人生並沒有因為激烈的叛逆而比較順遂,反而更多人詢問我的情況、更多老師直接在課堂上點名我的病情,讓全班一度陷入尷尬,也有老師「好心」提醒我讀書很辛苦,出國更是如此。仔細一想,無處不暴露我們個人資訊,時時刻刻我們要刻意證明自己是「特殊人物」,我相信如果拿出學生證,並不會有人用異樣的眼光看你,但身心障礙手冊總是有那麼一點尷尬感,至少對我來說,單手實在不好拿出手冊又收起來。不只上了公車、捷運、高鐵用需要愛心卡,參觀博物館、音樂會及表演廳等等都需要,我痛恨著走到哪都要給別人看的身心障礙手冊。難道不能和健保卡合併嗎?難道不能輸入身分證字號就可以判定票別?到了職場,根本沒有人在乎你有什麼病,資深前輩多半有高血壓、心血管疾病,互相討論去哪家醫院看病;媽媽群分享著各種產後及保健藥品,當作聊不盡的話題;工作一旦多,連裝病的都有。不管你的學經歷再優秀,在公開無所遁形的履歷上,無法看到本人的特質,先表明的疾病,根本只會成為就業平等的絆腳石。進去前,履歷的實話反倒遭受各種質疑,甚至是被刷掉的指標,進入後,當業務來臨時通通忘了,該給的照樣少不了你。註明疾病並非記住該注意的事項,不是分給我適度和適合的職務,更不是對我們友善。老闆們想的是,薪水能不能更低?業務分配會不會很麻煩?就像歷史上歧視種族、女性沒有不一樣,直到現在,身障者還活在許多人的古代觀念裡。我的經驗是,身障者的身分只有加深「無法配合」,「很多事都不能做」的印象。我才懂了,讓人感到不信任和刻板印象的,並非是我的疾病,而是因為我是少數人,我和他們不一樣。在注重隱私權的時代,每個人都在學如何保護和隱藏自己時,卻阻止身心障礙者有任何私密的空間,不論是日照中心、社工及手天使等等,什麼都變成常人們關懷的公共議題和論點,只因為我們需要幫助、只因為我們是少數人。曾經,患有精神障礙的朋友,好不容易在網路上認識朋友、打開心房,卻被騙走了所有的感情和財產。至今利用身心障礙者的脆弱和單純,詐騙的新聞層出不窮,對我而言,隱私從來不存在。
我的白日夢裡,還是有個人,即使我滿身刺,滿嘴謊言,他仍輕輕地在耳邊對著我說:「沒關係,右腳並不是妳人生最精彩的部分,我愛妳!」
轉載自臺灣公民對話協會 – 多多益善 : 左邊女孩專欄/沒有隱私的身心障礙者,與強迫曝光的赤裸人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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